外婆给我的唯一一个玩具就是铁环,它伴我度过了两个快乐的春夏秋冬。
有一天,我们在一个本家婆婆家里耍,她偶然念叨家里箍桶的铁圈圈断了,外婆好说歹说求她送给我滚铁环耍,本家婆婆犹豫了好一阵才答应。外婆又去央求我好伙伴的哥哥汪六斤用粗铁丝做了一个滚铁环的扶手勾。
我如获似宝,爱不释手,每天都要滚,还练就了一些绝技,不但在院坝、平路上飞驰,在七塆八拐、凹凸不平的羊肠小道也滚得游刃有余。在滚动过程中,铁圈断裂处相互撞。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声,特别是在外婆家那片幽林里尤其悦耳好听。
我偶尔能有糖吃,记忆最深的吃过冰糖、白砂糖、红糖、冬瓜条糖、杂糖,但是没有吃过鸡蛋、炒肉、蒸肉、炖肉、水果,更没有吃过鱼虾蟹了。
已经读初中了,有一次,我和母亲聊起在外婆家吃糖的情景,妈妈若有所思地说:“那都是你爸爸买回来的,每次来看你,爸爸都要把糖、猪油悄悄放在背篼底下。”
爸爸没有来外婆家看过我,我一直不知道是他特意拿的这些贵重食物给我和外婆,还以为心疼我和外婆的只有妈妈。
听了妈妈平淡无奇的话,顿时心潮澎湃,虽然远离父母的怀抱,但是父母对我的温暖却没有丝毫减少。
直到我有了儿子旦旦,有时看见他在重庆百货公司、重庆冠生园门市透明的糖果柜台前徘徊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外婆从竹席篓里拿糖果出来给我吃的情景,眼眶不禁浸满眼泪。
我记得在外婆家吃过的肉只有瓦罐里的猪油渣,是妈妈、大姨妈、二姨妈送来,加上外婆生产队一年分的两次返还猪肉。
计划经济年代,农民家里和农业社集体喂养的肥猪,不能自己私下宰杀来吃的,必须要送到公社的供销社屠宰站,交给国家统一收购,即统购,然后按一定比例返还给养猪人一些猪肉票,再凭票去门市买肉。
外婆的生产队一年卖两次肥猪,社员各家能分得两次返还猪肉。每一次,外婆分得半斤或者一斤猪肉。外婆舍不得蒸煮炒炖来吃,而是熬成油和油渣放到瓦缸里存起来,偶尔放一点在饭里或者菜汤里搅拌吃,这样就会吃很久。
当年瓦缸里那猪油和油渣的特殊香味,我至今难忘。
每天的夜饭也很特别。
中午吃饭的时候,外婆总是要先盛一碗饭放到灶台边,吃完午饭、洗了碗筷、刷洗完锅灶,她把那碗饭放到锅底,盖上锅盖。为了节省十分有限的煤油,傍晚,天要擦黑的时候,外婆就往锅里倒一小瓢水,烧一把柴,端出热气腾腾的一碗饭,招呼我赶快坐下吃夜饭。
那个粮食短缺的年代,一般家庭的一日三餐,不管吃什么,都叫“吃饭”。实际上,所谓吃饭,是广义上的米饭,很少见到吃纯大米干饭的,几乎都是作为佐料似的掺和到杂粮、蕃薯里煮粥,既使这样,也不能天天吃到大米的。
外婆总是坐在我的对面,不吃喝任何东西,只是慈祥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尽管我的面前没有任何炒菜,只有一碗泡菜和一碗白味蕃薯稀饭,或者是一碗白味玉米、小麦面糊糊,或者干脆就是一碗净蕃薯坨坨,我也吃得心满意足。
还没到饭点,我早就饥肠辘辘,根本不懂得应该把碗里的食物分一点给外婆吃。那时的我,真傻!
外婆管得严,我在尹家湾只有一个要好的玩伴,都是他主动来找我玩,平时也没有什么往来。外婆的日常活动就是拄着绿竹拐杖,领着我到几个本家婆婆家串门,一坐下来摆龙门阵就是大半天,中午回家吃了饭以后又出去串门,非常单调。
没有外婆许可,我是不敢离开她去自由自在疯玩的,只能在一堆婆婆爷爷身边乖乖地陪,尽管觉得非常无聊。
后来,我有了铁环这个玩具以后,就不感到无聊啦,婆婆爷爷他们摆龙门阵,我就在院坝里滚铁环转圈圈,乐此不疲。
回到父母身边以后我才明白,外婆把我管得像系在她裤腰带上的那把房门钥匙一样,让我寸步不离,是她老人家承受着一种无法衡量的重托。这个重托是令她感到十分满意的三女婿和三女对她的信任——我的人身安全托付。
从我记事起,快八十岁的外婆每天只吃两顿饭,还基本都是素食,但她的身体特别硬朗,每年春夏秋三季,都要领着我分别去看望大姨和二姨二至三次,哪怕是十多公里的路程,我们早上出发,中午饭前就到。
大姨家住在资阳县保和区陈家坪,从外婆家翻山越沟,再下一道缓缓的山坡就是一马平川的陈家坪,她家就住在坪坝的边沿。在大姨家,我第一次认识并吃了西瓜和油条,第一次认识嫩姜,西瓜与姜套种,白嫩的板姜像姑娘那并拢五指的手掌。
大姨瘦高个,超过一米七,里里外外一把手,很能干。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守寡,独自拉扯三个儿女,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但她很乐观,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对我非常好,视如己出。我的衣服、鞋子都是大姨给我做的。在那个凭布票、棉花票才能买到布匹和棉花的年代,给我做一身秋、冬衣帽鞋,不但要破费大姨很多钱,而且要占用她两娘母的布票、棉花票。
记得当时国家规定,每年发给每人一丈五尺布票、半斤棉花票。
儿大不由娘,大姨妈与婚后的大表哥是分家过的。大表哥对外婆和我也很好。他嘴巴甜,思辨能力强,精明能干,人缘好。有一次,他特别要炸油条给我们吃,从下锅炸油条到吃,他的话不断,在外婆面前显摆他如何发酵面粉、如何掌握火候,说炸油条只能用九分火候,用了十分,油条的口感就不好了。
我闻到满屋扑鼻的菜油香,感觉好像过年过节了。
二姨家离外婆家最近,在资阳县保和区东安公社的范家沟。走出外婆家的尹家湾,就是一沟平川,沿着平坦的机耕道向东安寺走,约三公里的地方爬坡上到山坳就是气派雄伟的东安寺,解放前这里香火旺,解放后,人民政府破“四旧”把它改建为小学。
二姨家房后屋檐下有一个很大的石头水缸,二姨父是一个手巧的人,他把竹子划破成两半,打掉中间的疙瘩,用竹竿架起来作为水槽,把山泉水引流到自家的石缸里。石缸的外侧一角开了小口,作为水满外溢的出口,相当于溢洪道,这样就能保持水缸里的水一直是新鲜的。清泽甘甜的泉水沁人心脾,我最喜欢喝二姨家水缸里的山泉水了。
二姨的家境是三姐妹中最差的。
二姨父的年龄比二姨大很多岁,个儿不高,常年满脸胡子拉碴的。我第一见到他就感觉他是爷爷级别的年龄。他抽叶子烟,烟瘾还不小,时常咳嗽。人非常和善,对外婆很尊敬,从来没有在外婆面前大声说过话。他经常黄昏时分来到外婆家,在煤油灯下坐半小时左右,对外婆和我嘘寒问暖,一看没有什么大事,只喝几口水就拔腿赶夜路回家去了。
二姨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瘦得皮包骨头,但是声音响亮。每一次去她家,她对我都非常热情,一说话就是笑。
除了一间猪圈,就只有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卧室兼灶房、饭厅,小表妹翠兰和他们一起生活,家里几乎是一贫如洗。即使这样,我每次去,二姨都要悄悄地塞给我一个熟鸡蛋,还给我使眼色,意思不让小表妹翠兰看见了,每一次我都被这种特殊待遇感动得满脸通红。
吃一个鸡蛋,对那个年代的小孩,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才能专享的礼物。(待续)